夏夜裡的螢光（散文創作）
上課甫二十餘分鐘，孩子們都聚精會神的在聽課。今天的課程是：『線型函數－自變數與應變數』，對他們來講這是個全然陌生的數學學習領域，有點抽象也困難了些。我儘可能用他們所能理解的方式來講課，因此說得全身直冒冷汗。教室的電話機忽然響了，一位女同學接起了電話，說是她的爸爸打電話來要請假提早放學，並詢問今天的數學課程是否很重要，而非上不可？爸爸今天要帶全家到遠處的山區觀賞螢火蟲。我心中不禁一陣的柔軟與讚嘆並想著：「他老爸真是個純真又充滿童心的好父親呀！」，事實上，數學課程的每個章節都有其連貫性，因此很難評斷說誰輕誰重？課程缺了可以補課；但全家的共同記憶缺席了，卻只會留下空白的遺憾。許多因緣流逝了就永遠不會再有下一次，夏日賞螢應該是她的人生裡極為珍貴的偶然。我只沉思了幾秒就准她請假了，並答應著會擇日替她補課，只見那女孩神情愉悅的消失在教室的長廊盡頭。
孩子們為了國文考試一定都背頌過唐朝詩人杜牧的【秋夕】：『銀燭秋光冷畫屏，輕羅小扇撲流螢；天階夜色涼如水，坐看牛郎織女星。』，但他們一定很難揣想我在那個物質匱乏遙遠的童年時光，是如何快樂而無憂的追逐螢火蟲渡過夏日裡的每個夜晚。那時鄉下的空曠田野，從三月下旬至六月間，太陽下山後約晚上七、八點鐘在草地上、稻田裡、花叢邊到處都可見到火金姑的點點螢光。那點點的螢光總會伴隨著夜風在鄉下的三合院裡輕輕飄移著。有時只有幾隻點綴，有時來了一大群…漫天飛舞著；像提著燈籠般的神秘又引人遐思。螢火蟲飛舞的季節，那一閃一閃亮晶晶的幽光，也是求偶的信號。每種螢火蟲發光的顏色與頻率都不同，如台灣窗螢是發持續的黃綠色光，而黃緣螢則是發閃爍的黃色光，牠們的閃爍有著特定的節奏，就好像是螢火蟲的語言，煥發著彼此才能懂的訊號。我小時候對於牠能發光很是好奇，但從來沒膽量學詩人杜牧說的「輕羅小扇撲流螢」，老阿嬤總是說著：「螢火蟲是從死人的指甲變成的，所以才會發著螢光。」，聽來真是個可怕又令人驚悚的傳說。在有月光的晚上，全家族的大人小孩都會在院落裡乘涼聊著天，老阿嬤會將白天從田溝、阡陌、小溪裡…撿拾到的田螺用大灶鍋燙熟後只加上鹽巴、九層塔，熱騰騰整籮搬抬到庭院裡讓我們小孩子當零嘴吃…，田螺比路螺（蝸牛）略小，但肉質緊實又美味伴著九層塔的特殊清香真是令人懷念。我現在只要見到有關螢火蟲的影像，就會和童年吃著田螺的滋味作美麗的聯想。
我們邊嬉戲口裡邊吟唱著老阿嬤敎的童謠：『火金姑，來食茶；茶燒燒，來食芎蕉；芎蕉冷冷，來食龍眼；龍眼滑滑，來食藍茇；藍茇還未結籽，食了要落牙齒。』，擁有一個快樂無憂的童年，一直是我一生中最無價的資產。長大後在凡塵裡打滾，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，只要心境回到童真的清澄，困頓就會得到轉化也找到繼續奮鬥的勇氣。但現在的孩子除了有電腦、智慧手機、線上遊戲、臉書、還有大人們過度的溺愛外，他們還能擁有什麼呢？他們擁有的是最沒有童年回憶的童年。想到此，我的心情不禁沉重了起來。
螢火蟲漫天飛起的時刻，景象真是絢麗又動人，循著不可知的、萬年前的呼喚，飛揚在我的眼前或窗前迴盪著…既不思慮，也不徬徨；既不回顧，也不憂傷。經過幾度的變身，從卵到幼蟲，再蛻變結化成堅強的蛹，最後，凝結成一身鞘翅黃綠色光的美麗，螢光輕漫的飛繞過我身邊，而美麗也橫越過我童年的窗前或院落，那幽微的螢光更點綴著童年回憶裡值得懷思的每個夏夜裡。可以想見的是，今夜去賞螢的那個女孩，在她長大後驀然回首的剎那，或許早已忘了我曾教過她的數學科「函數與變數」，但她一定記得在那個春末夏初的夜晚，火金姑煥發著點點幽微的螢光，是如何如何的閃耀在美麗的夜空裡。
陳信竹寫於2014.05.05.梅雨初歇的夏夜……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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