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風的部落格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偶然（散文創作）

記得剛升上大四的那年夏天，為人忠厚老實的父親因幫著親友作保證人，債務人因躲債而連夜逃離了故鄉，父親被拖累而把家裡的經濟狀況搞得烏煙瘴氣。每天望著母親深鎖的雙眉我真是心如刀割。她常不經意的背著我叨唸著…下學期的註冊費怕沒著落了，我可能被迫要輟學了。暑假裡我忽然聽聞堂叔說起，他要找一位助手搭擋幫著到南部一帶割稻..，我自告奮勇的說我可以去幫忙。堂叔懷疑的看著我說：「割稻雖然是使用機器割，但助手的工作也算是很繁重的粗活，你這個讀書人甘有法度..？」，我說著：「阮是莊腳囝仔，田裡的粗活哪一樣難得了我的；阿叔..我安啦！」我拍著胸脯保證，母親起初也捨不得我吃這個苦，但在我的執意及情勢所逼下，只好噙著淚水無奈的送我遠行…。

 我們這個割稻車隊一共有著兩輛割稻機，堂叔和我負責一輛，還有一對夫妻檔負責另一輛.。我們分工合作、分進合擊，時而在一起割稻，時而分開到不同的主人家工作…。就這樣一路從台南、高雄、屏東一帶巡迴割稻著。我的工作是「刈園頭」，當割稻機要進入稻田前，我要徒手用鐮刀割出一條通路，讓割稻機能順利的行進到稻田裡。而當稻穀裝成一包包時，我也要將穀包上肩扛到停在農路的牛車上。這個工作偶而為之還不是大問題，但如果每天都得如此操勞，就算精壯慓悍的漢子都會吃不消。當晚上借宿小旅館過夜時，我幾乎都累得倒頭便呼呼大睡了。

有一天堂叔說，一個富有的地主，是他多年的老主顧兼老朋友，邀請我們去幫忙割稻一星期，並住在他家的三合院..。那天，我在田裡忙著「刈園頭」、扛穀包，傍晚回到地主家休息時，我驚豔於鄉下地方竟也有如此精緻典雅的三合院，庭邊有一個大池塘圍繞，池塘裡漂著布袋蓮並開著湛藍色的花朵相當動人。堂叔說這個朋友不但家大業大，擁有廣闊無際的農田，還兼做農產品進出口的生意；他為人相當海派好客。我梳洗後，在房間裡倍感煩悶無聊，逐拿著一本徐志摩的詩集，信步踱到池塘邊散心。今晚的夜色真是美得萬言難及，溶溶的圓月已到中天，並泛染著美麗的光暈，這美麗的夏夜，有種說不出的浪漫與柔情；我無心賞月一心掛意著遠在故鄉的父母是否安康？就在一個恍惚間，身後卻有著些微的聲響，我一轉身竟見到一個美麗的身影迎我而來，在朦朧的夜色裡，我也可以瞥見出她娉婷俏麗的笑意。「你就是我阿叔的割稻助手嗎？白天我在田裡看你戴著斗笠和口罩，黑黑壯壯的像棵青仔叢，今晚穿著白襯衫牛仔褲卻覺得你長相端正斯文又有著書卷味。」，那個女孩直爽又甜美的聲音對我說著。平日裡對陌生人拙於言詞又木訥的我，見到了女生竟吱唔說不話來只能呵呵傻笑著..。她又說：「聽阮阿叔說你還在唸大學呢！像我就不太喜歡讀書只有高中畢業…ㄟ你在看哪一本書呀..？！」她逐從我手上接過那本徐志摩詩集翻看著，「徐志摩這首【偶然】相當動人有詩意，我很喜愛…」說著說著，竟對著我嫣然一笑，並逕自吟唱了起來…

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，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──

你不必訝異，更無須歡喜──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。

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，你有你的，我有我的，方向；

你記得也好，最好你忘掉，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！

想不到她的歌聲清亮又很動聽，我聽著聽著竟也忍不住在旁低聲羞赧的唱和著。我覺得她的性情率真又很可愛，漸漸就跟她聊了起來。她說她是地主的獨生女，我見她雖然備受寵愛於一身卻沒有絲毫大小姐的嬌氣真是難得，我們談著聊著竟不知夜深露重了。

往後的幾日，大人們在客廳裡聊天看電視泡茶，我和大小姐就在池塘邊賞月談心。她知道我喜愛文藝、詩詞，逐借了幾本小說讓我品讀解悶。老舍的名作【駱駝祥子】讓我看得如癡如醉，忘記了割稻的勞累。有一晚，她輕唸著南唐李煜的【菩薩蠻】且問我對此詩詞的感想…

花明月暗籠輕霧，今宵好向郎邊去。劃襪步香階，手提金縷鞋。

晝堂南畔見，一晌偎人顫。奴為出來難，教郎恣意憐。

我聽得不禁一陣臉紅，因為誰都知道這首詞是描寫小周后和李煜偷偷幽會的一段艷史…。真是難於揣想她的用意和心思，我始終抱著普通朋友的態度對待她，但我發現她對我愈來愈有好感，總是藉機靠著我越來越近，甚至可以從她流盼的黑眸飛梭裡，讀出濃濃的愛意。這讓我很不自在又驚恐。我從不認同男人或者是女人，明明是對人家無愛意，但為了展現自己吸引異性的魅力，而去招惹或撥弄無辜人的感情。家裡的種種不順遂，再加上前不久我才剛結束一段令人心碎的感情，實在沒什麼心思，因此我刻意躲避著她..。我陪着堂叔他們在客廳裡泡茶，聊著聊著..，地主夫妻們竟饒有趣味的打量著我說：「小伙子，你知道我的女兒很甲意（喜歡）你嗎？！」他開門見山並直率的說得我滿臉通紅…，他又說：「我見你長得壯實端正，又是彬彬有禮的讀書人；確是個很理想的女婿人選..，不過要當我們家的女婿是要招贅才行的。」他說完後逕自哈哈大笑並顯得開懷，堂叔和友人也在旁敲著邊鼓，說是要幫著作媒說服我的父母，這下子，我竟覺得尷尬連客廳都去不成了。

割稻已近尾聲，離別的前一晚我們又在池塘邊巧遇，她送了我一本詩集是席慕蓉的【無怨的青春】。只見她深情又幽怨的望著我，彼此都默默無言，耳畔只聽得蛙聲蟲鳴。我忍不住的對她說著抱歉的話語，我說：「此生能和妳萍水相逢真是有緣份。但愛情實在是不能勉強的，我不想欺騙您的感情。」，她似乎已較平靜且認同我的想法。我只能口拙的說著：「很榮幸能認識您這個朋友，祝福妳能找到屬於你的快樂人生。」，她聞言後竟伸出手來說著：「好吧，就算只是普通的朋友，握一下手你不會拒絕吧！」，說著並伸出纖細又溫暖的玉手緊握著我的粗手掌。她接著又說：「明天我們就要分別了，讓我輕輕擁別一下好嗎？」說完後，竟逕自撲了上來，把我抱得緊緊的，她吻了一下我的臉頰；我當時有點心慌不知所措。最終，她含著淚說：「希望你日後看著這本詩集時還會想起我。」說完就逕自回房了，留下了身後一地淒迷的月光和惘然的我。

開學後我忙碌著應付大學課業；並身陷在女同學們鶯鶯燕燕的笑聲裡，竟漸漸的將她遺忘了。頭幾年，堂叔還常取笑我長得很有女人緣，差一點就被好額（有錢）人招去當乘龍快婿了。後來聽聞堂叔轉述，大小姐已招贅了一位忠厚善良的好老公，我的心裡真是替她高興又覺得踏實。人生裡的緣份真是奇妙的偶然，就算在對的時空裡，也要遇見對的人方能成之。人生的可愛之處，就在於滔滔的河流裡，你永遠無法預知在河岸的轉角處會遇見誰；會和誰有著一次一次傾心的相遇。我把這份美麗的心情，隱藏在心底深沉的幽微處；我以為從此就能隱而不見不復記憶。但今晚這令人沉思的春夜，卻讓它一回又一回的在心中輕輕的迴盪著。